先生紧缩眉头注视着我,我看着先生的眼睛,如同直视神的面孔。
“先生这样问……我的确不知如何回答……其实,人生中叫人困惑不解的问题岂止这一问?晚辈生前的许多疑问,有的兴许可以在先生的作品里得到解答,还有些百思不解的就被带进了地狱。此番前来拜访,正是恳请先生一叙——对先生来说,就是散散步而已……”
本来对于生死的问题,在地狱这种无所顾忌的场合,就是当场请教先生也无妨。可我知道在座的另两位先生对“生之美”与“生之恶”的看法与芥川先生其实大相径庭。三位先生都是选择用自杀了结生命的文坛巨匠,是最纯粹的思想者,既然选择用那样极端的方式告别尘世,必然早已把问题想得透彻到不能再透彻。我望着威严的三岛、安逸的川端,还有神一样高高在上的先生,猜测他们在地狱里不知已经争论过多少次了。俗话说“文人相轻”,这些时代的巨人即使这样面对面、肩比肩地同坐一席,彼此间究竟是惺惺相惜,还是只有表面上谈笑风生、心底里根本不屑一顾?无论怎样,我都不打算在这里把话题展开。
“我的意思,是请先生到奈何桥上走走。有些问题,语言可能表达不清楚,所以我请求先生亲眼看看我的前世,不吝赐教。”
我向先生鞠了一躬,闭上双眼,恭敬地低下头,那种谦卑的姿态在生前是不可想象的。生前,我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发过誓,不会为任何事求任何人,我可以说“我命令”“我建议”“我希望”——但我绝不会说“我请求”。每个人又有一些堪称“扭曲”的性格,不愿意“请求”,可能就是自己诸多扭曲的性格中比较鲜明的一例吧。
听到我的话,先生收起了像法官审问犯人一样的表情,抿嘴一笑,分别和左右的川端和三岛交换了眼色,轻叹口气。
“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也有不少人像你一样,希望和我们‘散散步’。”先生向两位牌友点点头,两位牌友同样点头示意,“这些人里日本人居多,也不乏外国人。像川端先生,声明远播,享誉海外,是我们大和民族的骄傲;三岛先生的人格魅力之丰,读者之忠诚,也是我远远不能相比的。”
“虽然我是中国人,但是私以为:文学——更宽泛地说是艺术——是没有国界的。我年轻时就拜读过川端先生的许多小说,三岛先生的《艺术随想》和《金阁寺》,对两位先生同样满怀尊敬之情。”
“你欣赏我们的作品是我们的荣幸。你希望与我相谈,我本人乐意之至。可是我们三人聚在一桌打牌,已经有一万年有余,邀请和我们中某位‘散步’的人很多,我们答应的却少之又少。”
“先生的意思是……”
“这里是地狱,从心所欲之地。所谓从心所欲,就是想答应就答应,不想答应也没必要客套、为礼仪拘束。”
“我以为先生是愿意的。”
“我本人确实愿意。但是我的这两位朋友不愿意。请问:我是应该为了你触犯我的两位朋友呢,还是应该为了这两位朋友而拒绝你呢?”
“这……”
“一万年以前,我们三人就有一个不成文的约定:但凡有人相邀我们中某位离开这张牌桌,除了受邀者本人同意外,还另需至少一人应允。换言之,现在你邀请我,还要川端先生或者三岛先生的首肯……我可以提醒你,不用多问,他们肯定是不愿意的。”
我颇感无奈地看着川端和三岛,确实无话可说。从心所欲,无所顾忌,地狱本就是把人间虚伪面具一一揭下的地方。设身处地地想,当我和先生推杯把盏时,有人相邀先生一叙,哪怕先生只是离去片刻,我打心眼里都是不情愿的。在人间为人处世应当慷慨大度,有礼有节,我会微笑着说:没问题,你们聊去吧。可是在地狱里,我绝对会摆摆手说:我不同意。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介绍过我的前世。关于我的前世,有必要说明一下。
我生于1986年,死于2036年,死的那天,正逢五十岁生日。
我在不到四十岁时就成为人工智能领域的领军人物。不仅受到学界认可,几乎囊括了人工智能领域的一切荣誉,更被无数立志于科学事业的年轻人奉为一个时代的偶像——然而一切光环都只是表面。我在公众面前和别人探讨的思想,不过是为了迎合学界潮流而编造的一个个谎言,这谎言虽然虚伪,却不会伤害任何人。我真正的思想,是让机器具有灵魂,突破存在了半个多世纪的“三原则”的束缚,完全独立的思考。
我所做的,就是教会机器如何判断“善”与“恶”,教会它们体会喜悦和愤怒,感受孤独和光荣。我知道我做的这些研究、自己理想中机器人所具备的智能,已经穿越了人类内心防线的底线,一旦公之于众,必定遭到谴责和阻止——所以我的一切研究都是秘密的,除了我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从来不担心万一别人发现了我的秘密,我可能名誉扫地、声名狼藉,甚至被剥夺继续研究的自由。我也不担心有朝一日被自己创造的智慧吞噬了生命,并因此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倍受煎熬。我担心的是,如果有生之年不能完成我的研究,死后又没有后人沿着自己走过的路继续走下去——虚伪的一面留在世上为人歌颂,而真我却被带进了坟墓——那将留下无尽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