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梦一样的长假结束了,重新做人……
川端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画着纵横交错的直线,然后又略微用力地在空荡荡的桌面上摁压着。可能他正在回忆生前打过的棋谱,或许正是《名人》中描写的,秀哉名人和木谷实下了五个半月的那盘棋。真正把围棋当作艺术品欣赏的人,即使没有米开朗基罗和伦勃朗一般的创造力,但是他们站在艺术品前,能够细细体味作品中的美感、激发灵魂深处的颤动——其实,欣赏者的高度和创作者是相同的。
当然,创作者的才华是无与伦比的。
“机器始终是机器,它们没有‘才华’。没有才华的学徒学棋,无论多么努力,顶多是一个工于计算到锱珠必较的会计,他不可能因为懂得奇货可居而成为巨富。我们要翻过的墙,就是让机器做到连我们也做不到的事。我们没有才华,却要让机器人拥有才华——当投资方质问我们,既然是研究‘人工智能’,为什么要把精力和资金浪费在那种连人脑都办不到的课题上时,我们回答:正是因为连人都办不到,所以才希望机器能够办到——我们说服了他们。”
“我们仔细研究了上万盘对局——有的对局从第一步分析到最后一步,有的对局只研究那么一两手棋。我们请教了当时所有顶尖棋手,还有几位虽然已经推出棋坛,姓名却早已载入史册的人物——不止谈围棋,甚至数学、逻辑、哲学。记得拜访李昌镐的时候,他告诉我们:自己最崇敬的棋手正是吴清源,虽然自己的巅峰时期距十番棋已经过去大半个世纪了,可是每每读到吴清源的棋谱,总有新的收获——他打烂的吴清源的棋谱,可能比任何人都多。”
“李昌镐的话给了我们很多启示,以前一味求新、求变,到最后发现:要超越,先要回归原点。”
我仰头望着地狱里永远呈现深褐色的“天空”——准确地说那不是天空,是出离于物质的混沌。深褐色的混沌中,浓云密布——准确地说那不是浓云,是翻腾于鬼魂心中的抑郁。这片流浪在时间与空间之外的世界里,一切都是压抑的,褐色的混沌是天,紫色的混沌是水,黑色的混沌是大地。我望着这些冷暖色调不和谐交织的混沌,回想起从前埋头于工作、暗无天日的攻关岁月,恍惚间胸中突然涌起一团语言无法诠释的怒火。
“七年!历时七年以后,我们终于在一次网络棋赛中击败了所有‘人类’选手!从前人们都担心,在网络上‘人类’会利用机器作弊,可是在那次棋赛中,我们第一次感觉到:网络太真实了,除了我们是假的,所有的对手都是真的——只有我们是假的,其他人都太真实了!我们恨不得网络能在我们面前更虚假一些!”
“网络棋赛并不禁止使用计算机,也的确有人借助计算机走棋。但是像我们那样,完完全全使用机器算法并获得胜利的,前无古人!我们知道,因为奖金颇高和业余爱好的缘故,长期以来有很多职业棋手隐瞒身份参加比赛。在我们在夺冠的那次比赛中,从八强开始,最后三盘棋所击败的都是八段以上的职业棋手!”
说到这里我已经有些亢奋了,恨不得能把生前那冲破桎枯时的无限愤恨都宣泄给在座的三位听众。不过从他们的表情里可以看出,除了那些像抚养孩子一般塑造了算法的工程师们,其他人大概是无法理解“无限愤恨”的。
“三年后的2025年,在一次纯商业性的棋赛中,我们用命名为‘清源’的超级计算机完胜当时中日韩三国三位最好的棋手,总分是3:0,小分9:0!象棋可以在劣势中守和,围棋没有和棋,赢一百目是赢,赢半目也是赢!在那次被围棋界、计算机界和新闻界称为‘雅各和大天使的较量’结束后,人们终于不情愿的接收了‘大天使赢得了胜利’的事实。我们的团队不是大天使,但是我们创造了大天使,我们是神的生父!”
从人工智能诞生的那天起,人们便本能的对这个新生物感到恐惧。没有人见过魔鬼的模样,甚至没人知道魔鬼究竟存不存在,可使所有人都害怕魔鬼——区别只在于害怕的程度不同而已。人工智能就像一个被圈养起来的魔鬼,人们从前之所以不那么畏惧它,因为它还太弱小,弱小的被拴在磨房里日复一日的转着圈、拉着磨。后来有一天,魔鬼露出了狰容,人们看见了它的獠牙——魔鬼终于挣脱了束缚,冲出了囚笼。
让电脑完成人脑做不到的事——不仅是现实中无法做到的事,甚至是理论上无法做到的事——也许自大天使完成了对雅各的征服开始,我们就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也许自“我们是神的生父”这一念头在脑海中萌生开始,我就注定要下地狱了。
潘多拉打开盒子的下一秒就后悔了。我从生到死,到死后下地狱,都没有后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