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比我们人生一样的烟火

  明治十九年,十七岁的名门小姐明子在鹿鸣馆的舞会上邂逅了一位年轻的法国海军军官。素昧平生的二人很快融入了当晚的氛围,他们先跳了一支华尔兹,然后是波尔卡和马祖卡……(细节略去)
  舞会结束后,明子和法国海军军官依然挽着手臂,和众多日本人、外国人一起,伫立在舞厅外星月朗照的露台上。焰火绽放的时候,明子察觉到海军军官望着灿烂的夜空,仿佛感到了一缕乡愁。
  她问他:“是不是想起故乡了?”
  他说:“不。”
  “可您好像在想什么哪。”
  “那您猜猜看,我想什么呢?……
  我在想烟火。好比我们人生一样的烟火。”

  三十年后,大正七年的秋天,已然年华老去的明子去镰仓别墅的途中,于火车里遇见仅一面之缘的青年小说家。她偶然忆起往事,就把鹿鸣馆当年的盛况,详细讲给了小说家。
  小说家听得兴致勃勃。等从前的明子——现在老夫人把故事说完后,他不经意地问:
  “夫人知道这位法国海军军官的名字么?”
  出乎意料,老夫人回答道:
  “当然知道,她叫于利安·维奥。”
  “这么说就是洛蒂了,就是写《菊子夫人》的彼埃尔·洛蒂。”
  青年既愉快又兴奋。老妇人却讶然看着青年的脸,喃喃地一再的说:
  “不,他不叫洛蒂。他叫于利安·维奥。”

  ps:以上是芥川龙之介的短篇《舞会》的大意。原文在 《舞会》


  大正七年,芥川二十六岁,《舞会》中的青年小说家显然是作者的化身。明子和洛蒂的故事相信实属虚构,可芥川究竟是在怎样的现实基础上虚构出鹿鸣馆一夜、火车上的上下文,也未可知。如此,不妨把这个故事当作真实发生过一样,因为小说和生活、生活和小说,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像我们人生一样的烟火”——海军军官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一定把明子的心都融化了。没有彼埃尔·洛蒂骨子里的浪漫,没有于利安·维奥人生的绚烂,这句话有多少人可以发自肺腑、不加修饰的说出口呢?说出口了,又有多少切身体会的旁听者,感慨可以油然而生?

  因为芥川的介绍,读了《冰岛渔夫》和《菊子夫人》。这里暂且把对作品的评价搁置一边,只是感觉洛蒂本人确实是个十足的才子。所谓曹孟德一般“横槊赋诗”,洛蒂出身军人世家,自幼向往并最终成为一名海军军官,他酷爱一身军装打扮,大多数照片上的形象都身穿制服、气宇轩昂、军资挺拔;另一方面洛蒂又极富才情,除了坚持记日记,以几乎一年一部的频率出版了十二部小说以外,还画得一手好画——他即将离开长崎时,用透视技法画下自己住过的宅邸,作画时引得从未见过西方“按实物写生”的日本妇女“你是独一无二的”的赞叹。

  不禁在这里发点牢骚,才情、才情,光有才情有个屁用?洛蒂在文坛的地位,并非来自因为被普契尼改编成歌剧《蝴蝶夫人》而为人熟知的《菊子夫人》,真正让他有资格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名著名译”的作品,是《冰岛渔夫》。洛蒂走遍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沿海,到过美洲、大洋洲、土耳其、塞内加尔、埃及、波斯、日本、中国……举简单具体的例子,他亲历了中法战争和第二次鸦片战争,和刘永福的黑旗军打过交道,目睹了八国联军侵华和对义和团的镇压——换言之,成就洛蒂的并非“赋诗”,而是“横槊”。又好像芥川龙之介,为什么鲁迅推崇他、翻译他的作品?看看芥川在1921年的中国之行中都拜访过谁:章炳麟、辜鸿铭、胡适、郑孝胥(清国遗老)、李汉俊(中共一大代表,后血染刑场)……

  诚然,洛蒂是才子,芥川是鬼才。然而真正让他们有资格傲然于世界文坛的,却是当今无数作家写手所缺失的某种东西——那不仅仅是文字而已。

  牢骚发完了,回到正题。

  短短不到一年中,三次读《舞会》,三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第一次是在刚刚走进芥川的世界的时候。记得很清楚,大二上学期,坐在自习室里,捧着斑驳的《芥川龙之介小说选》如痴如醉。当《舞会》一文、“人生般的焰火”这样的文字映入眼帘的时候,自己激动得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那是怎样一个浪漫的故事啊!“舞会”二字,首先令人想起《最终幻想8》里莉诺雅对莱昂哈特的莞尔一笑,多年以后的回忆,又勾勒出《情人》中年华老去的沧桑之美。从明治初年,以《诗经》“呦呦鹿鸣,食野之萍”命名的鹿鸣馆,到三十年后,往镰仓的弥散着菊花芬芳的列车中,光阴荏苒、岁月流转,唯斯人的记忆恍如昨日。这样的感情,不完满,不伤感,没有肉体的火花,却绽放得灿烂无比——它难道不美么?

  重读《舞会》是大二下学期之初。那时候自己已经在图书馆里读过芥川的大多数作品,可是仍然一厢情愿地网购了一套《芥川龙之介全集》。那样珍贵的书当然不舍得放进书包(放进书包就意味着被蹂躏……),于是一套五本的全集直到现在都是我的“如厕读物”。重读芥川的作品时,感觉与《全集》译者的想法相同——按时间顺序从前往后读,每看到一篇文章,就想着芥川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距离自杀还有三年、一年、两个月……抱着这样的想法,第二次的感觉与第一次相去甚远: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一部爱情小说,这完全是作者对世人的嘲讽。芥川说过“那些担心艺术会毒害人民的人,他们大可安心。艺术绝不可能毒害人民——人民从未理解过艺术,又怎会被艺术毒害?”

  《舞会》写于1919年,当时的芥川二十七岁,距离自杀还有八年。可我却似乎隐约看到了芥川对人民的绝望。芥川的一生就是绝望的一生,连他的最重要的精神支柱之一——孕育了屈原、李白、苏轼,诞生了京戏、《水浒》、黄鹤楼的中国,都随着两年后的中国之行而坍塌作废墟。那个明子,尽管曾经和于利安·维奥共度良宵,以后的三十年中居然一直不知道维奥就是大名鼎鼎的皮埃尔·洛蒂!虽然洛蒂的名字在中国并不为人熟知,但是在日本,因为《菊子夫人》的关系,相信稍有些文学修养的人都应当了然于胸,这就好像每个中国人都应当知道爱德加·斯诺一样(上一代国人人尽皆知,这一代我不清楚,但是下一代就……)。有一回在寝室里提到“房龙”这个名字,三个室友居然没有一个人认识,我简直感到……

  烟花烂漫过后,是硝烟弥散般的无知。故事越是绚丽,讽刺便越发强烈——那就是重读《舞会》的感受。

  后来, 在西街买到《冰岛渔夫·菊子夫人》,掩卷以后,不禁发了许多前文的牢骚。为一部短篇而去读一部长篇,似乎难以理解,不过如果没有亲历过洛蒂的文字,自己也不至于把《舞会》再读一遍,并且仿佛体会到了些不曾体会的东西。

  洛蒂把驻日期间的日记加工以后,以日记的文体写就了《菊子夫人》。菊子其人,引用译者在前言里的话“那不过是一个被外国军官抱养了几个月的可怜女性……这种以婚姻形式包装的短期租用,当时竟然得到日本社会的认可,落选的女子及家族甚至因未能受到青睐而失望。而作者对菊子的态度,则充分暴露了一个寻欢作乐的殖民军军官的丑恶嘴脸,他不了解也没有试图了解这个受奴役的女子的内心世界……”。

  至于小说本身,“几乎如记日记一般,逐日记下自己在日本的经历……没有激动人心的戏剧冲突,也谈不上有什么人物塑造。但却出色的描摹了这个岛国的山川之美,勾画了大和民族的风貌、气质、情趣,以及种种奇特的习惯……这部小说本身——包括它平淡的结构和琐碎的细节,似乎也是为了更好地反映这个民族的特点。”

  倘若让我来评价这部小说,深层次的东西我看不到,只能说:写得很一般,不值得读(除非读书是为了消遣),但是——若要了解《舞会》,就必须先了解《菊子夫人》。

  整部小说中并未出现“明子”这个名字,连鹿鸣馆也没有提及。虽然明子并非菊子,可是读过《舞会》去读《菊子》,读完《菊子》又再回来读《舞会》的时候,潜意识里总是把两个人当做一个人,一个十六七岁的年纪,娃娃脸,矮瘦的小妇人。洛蒂描写菊子的容貌,并不说她女人的风韵如何如何,更多倾向于“一个宝贝”,“一个娃娃”;对感情表达也相当委婉,他喜欢她,有感情但绝不是爱情……这如何解释呢?同床共枕几个月,听她弹琴,陪她逛街,细致入微的观察她的饮食起居——王小波戏谑般地称做爱是“人体研究”,而放在洛蒂的身上,他与菊子的夫妇关系恐怕真的就是西方人对东方人的人文研究了。

  姑且就当这是一项跨地域、跨民族的人文研究吧。不过妻子也好,仆人也好,包养情人也好,身为被研究对象,不仅为家族挣了脸面,自己生活得怡然自得,更重要的是——有殊荣享受一位大才俊(还是位法国才俊)长达数月体贴入微的关怀(观察)——菊子也应该知足了。诚然,这场人口租赁式的婚姻中缺乏真正的爱情,可是洛蒂也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占有明子,而且在他离开以后,他还为对方留下了古往今来没有几位女性可以获得的“分手费”——《菊子夫人》。

  我的激动、遗憾和神往都在这里了。激动的是洛蒂为自己的异国情人留下一本以她为主人公的世界名著,多年以后当她捧起这部流传于世的名著的译本、读到自己的故事时,将会萌生怎样的感情!遗憾的是,倘若芥川的描写属实,倘若明子和菊子是同一个人(其实是不是同一个人已经不重要了),那么这位异国情人竟然不知自己已然化身为“菊子夫人”、“蝴蝶夫人”,甚至不知道维奥就是洛蒂、洛蒂就是维奥,这又是何等令人惋惜!

  我还神往,这神往是在最混乱的那段时间萌发的无聊想法。我希望把当时发生自自己身上的,自我感觉像小说一样的故事记录下来……各种细节,愚蠢无知到一定地步了。然而现在,我也不能说已经想通了,其实自已依然馅在那团泥沼里——一直以为这个故事还没完,而且下面的章节很快就要到来……

  大学还有两年,两年很短。人生不过几十年,与历史相比,也不过如荣华相比于春秋、朝露相比于晨昏、烟花相比于星夜一样短暂。无论将来怎样,我想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趁着还有几年快活,让这烟火绽放得更绚烂些。

  我也会把有的人写进书里,无论她能否读到;我也会把某些风景画下来,无论别人是否可以理解;我还会站在不知何处的露台上,望着莫须有的烟火,不知所云的自语:我也在想烟火,好比我们人生一样的烟火。

  和洛蒂不同,洛蒂这话是说给女人听的(而且是芥川替他说的),我的话只说给地狱里的芥川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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