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的独立性形成冲突,而冲突存在导致悬念——这冲突应当如何收场?短篇小说可以在篇幅内处将冲突解决,也可以把它留给读者思考。
冲突通常产生在故事的开篇或结尾。如果在故事的开篇产生,那么在故事的结尾处便应得到解决,否则就很可能是烂尾的劣作;如果在故事的结尾处产生,则或者在冲突在产生后立刻得到解决,或者戛然而止,把解留给读者思考。下文将就《凡卡》和《父亲》两篇小说,分别分析这两种冲突。
契诃夫的《凡卡》属于短篇小说的上乘之作。它的冲突在开篇便揭开:
九岁的男孩凡卡·茹科夫三个月前被送到靴匠阿里亚兴的铺子里来做学徒。圣诞节的前夜,他没有上床睡觉。等到老板夫妇和师傅们出外去做晨祷后,他从老板的立柜里取出一小瓶墨水和一支安着锈笔尖的钢笔,摩平一张揉皱的白纸,写起信来。
第一段就奠定了苦难的基调。如果读者对当时(19世纪末)俄国社会的状况有所了解,就可以想象大批流入城市的破产农民,包括孩子,在城市遭受的是怎样的生活。即使读者并不了解,通过“一小瓶墨水”“锈笔尖的钢笔”和“揉皱的白纸”,也可以窥得一二。
故事的主体部分,是冲突的交替和延伸。这个冲突可以有两种理解,一种是凡卡的单纯善良与阿里亚兴的冷酷与残暴的冲突;另一种则是文章中直接叙述的,凡卡在信中所描写自己在鞋铺里所经历的种种苦难遭遇与回忆中与爷爷的种种幸福往事的冲突。这两种冲突只是表现形式不同,本质上都是沙俄社会穷苦的农民阶层与暴戾的城市阶层的冲突。
幸福回忆与残酷生活的交替,把冲突逐渐推向高潮。而伏笔早已埋下:读者可以猜到,这是一封向爷爷求助的信,那么在文章的最后,冲突是否可以得到解决呢?读者当然不指望用革命的方式从根本上解决既存的社会矛盾,那么即使爷爷能把凡卡接回乡下,从冲突中暂时脱离,也算得以解决了。
故事的结尾处展现了契诃夫的精妙手笔:
凡卡把那张写满字的纸折成四折,装进一个信封里,那个信封是前一天晚上花一个戈比买的。他想了一想,蘸一蘸墨水,写上地址:
“乡下 爷爷收”
然后他抓抓脑袋,再想一想,添上几个字:
“康司坦丁·玛卡里奇”
(下文略)
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的不同之处,在于“无解”对于长篇而言是烂尾的同义词,对短篇却是“解”的一种可能。换言之,冲突的无法解决与不能解决,对于短篇小说而言是可接受的,甚至是绝妙的收场。对《凡卡》而言,爷爷是死是活,能否将凡卡解脱出来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爷爷无法收到这信,同时凡卡还满怀希望。这里又形成了强烈的冲突,尽管不可解,却堪称绝妙收场。而倘若凡卡写的地址不是“乡下 爷爷收”,而是精确地某市某街某号,这里的不可解就属于烂尾了——可以说,全文最重要的一行文字,就是“乡下 爷爷收”。
附带一提,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电影《罗生门》的原型)属于冲突在开篇产生,结尾却无解的特例。杀害武士的凶手自始至终没有交代,不仅连暗示都没有,线索反而被愈发混乱。但这正是芥川的高明之处,因为这篇小说的主旨便是“无解”。对于主旨的讨论,本文不展开。
《父亲》是读者接触的芥川龙之介的第一篇小说。像芥川的多数短篇小说一样,《父亲》的主要冲突在故事的最后才爆发,而之前的文字虽然完全看不到冲突的迹象,却始终是在为后文做铺陈。这需要极强的叙事与驾驭文字的能力。
文章开篇就交代的故事的环境,一群中学生集体旅行,相约在车站集合。主角是一个以善于挖苦人、给别人起绰号而闻名的学生能势,他也因自以为傲的口才而成为学生的中心。
吟诗、萨摩琵琶、单口相声、说评书、口技、变戏法,可说无所不能。不仅如此,他的动作与表情,有种独特的能令人不由自主发噱的言外之妙。所以他在同学之间极有人缘,在教师们之间,也广受好评。
故事随着能势的伶牙俐齿而推进。老师、同学、车站中的路人甲乙丙丁,无一不能逃脱他尖酸而诙谐的评论。芥川在描述这一部分时的文字细致入微,对能势的预言学生们的心态刻画都惟妙惟肖——尽管这样,本文到目前为止也只是一部优秀的社会速写习作,甚至不配称为小说。
冲突在后半部分出现,
从“此时,有人发现时刻表前站著一个怪异的男人……”到“……(我)随即认出他是能势的父亲”,芥川的文字功力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那位中年男人的古怪形象顿时跃然纸上。但是,这还不算悬念,因为无论能势如何调侃这位古怪的男子,都不算太过分。重点是下面一句:
……能势此时此刻的心境,不是中学四年级的少年郎能推测出的。我差点就脱口说出:
“那是能势的老爸耶!”
冲突在此时爆发,情绪达到了整篇文章的第一处波峰。与“乡下 爷爷收”相似而不同,前者因为解决了冲突而达到峰值,而本文则是因产生了冲突而达到峰值。
就在这时,能势开口了。
“那小子吗?那小子是个伦敦乞丐。”
然后中学生们在“伦敦乞丐”基础上更进一步的调侃。再接下来又是芥川谙熟的场景+人物描写,同一个的古怪人物,却在特殊的光影中自然而然的高大起来。一个慈父的形象与“伦敦乞丐”形成的冲突,达到了了第二个波峰。在普通作家的笔下,由情节推动第一个波峰的出现相对容易产生,而这里的波峰完全由文字推动,彰显了芥川被称为“鬼才”的文学功底。
最后一段,简要叙述能势毕业后罹患肺结核,撒手尘寰。而在追悼式上的读追悼辞的正式第一人称的“我”:
“你,是个孝子。”……我在悼辞中,加上这么一句。
ps:笔者以为,芥川写《父亲》的时候才27岁,文字功力依然纯属,驾驭结构还略欠火候——这一段文字略显蛇足,而文章在第二处波峰结束后戛然而止最佳。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想象,如果把文章最后三段删去,效果是否更好。
作为冲突在文章结尾处立刻产生、立刻解决的范例,“这是能势的父亲”和“能势依然调侃他为伦敦乞丐”形成了《父亲》的两个高潮,而因为这两个高潮的距离很近,也可理解为一个高潮。
一言蔽之,优秀短篇小说或者在开篇旋即给出冲突,篇末得解;或者在自始至终在铺垫,篇末或者给出冲突并迅速得解,或者给出冲突却无解(如莫泊桑的《项链》)——在这个情况下,冲突本身可能就包含了解的意义。
to Alpha:《一夜情》一篇,故事的推进不好。尽管这篇文章属于“冲突瞬时发生,瞬时解决”的一类——最大的冲突是“她”给丈夫戴了绿帽子,这一点直到故事的篇末才交代——但是前文必须要有伏笔。文青用大量笔墨描写老师和其他同学,却疏忽了女主角的塑造,于是下文的情节略感唐突。如能在开头加入交代下背景,比如女主角最近家里出了点事,于是约我出来,与篇末的冲突收尾呼应,那结构就漂亮了许多。若能再穿插对女主角的性格和家庭生活描写,哪怕只是三两句话,那就是上品了。
《西直门》的冲突,或者说悬念,在篇首就抛出,但是解决得太早了。这篇小说的故事非常棒,前半部分的节奏也压的非常好,尤其是“尼姑道,施主莫急,我先不讲您孩子,先讲这老妪”这句,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叙述手法的精华。只是后半部分就显得混乱,因为悬念很早就解开,余下的只有说教。如果把篇幅砍一半,说教再少点,故事再紧凑些,那就俨然有先生的风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