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信发迹时,从钱粮官一跃为汉军总司令,而后还做过左丞相,被封齐王、楚王,助刘邦平定天下后,因为窝藏钟离昧,最终被贬为淮阴侯。屈指算来,王侯将相的显赫韩信都经历过。换做寻常人,大概已经心满意足,可韩信并非寻常人。“自立为王”这个问题,同样不是寻常人的刘邦和项羽替自己想过,也替韩信想过。项羽向韩信提出过这个问题,得到了否定的答复;刘邦没有提,因为他心里的答案是肯定的。对于读史至此的后人而言,除了质疑韩信天赋何来,“韩信到底想不想反”的疑问同样不可回避,只是这个问题似乎没有答案。
韩信自立门户的最佳时机,大抵是刘邦项羽相持于成皋时。尽管楚军在局部上占据对刘邦部的军事优势,项羽的主力部队却疲于应付汉军联盟的各路诸侯,而刚刚击败龙且、平定齐地的齐王韩信正是诸侯中最具实力的那支。连平生自负,自诩天下无敌的项羽也意识到“(韩信)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破天荒地主动采取外交手段,劝韩信自立门户(参分天下王之)。同时,想以出奇策博功名的布衣蒯通也知“天下权在韩信”的道理,不仅劝韩信“参分天下,鼎足而居”,甚至勾勒出一片“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於齐”的宏伟远景。
彼时,韩信有甲兵,据彊齐,还以乘火打劫的手段从刘邦处讨来齐王的封号,于军事于政治都站在人生的巅峰上。楚使和蒯通都看到了这一点,不仅提出自立门户是对韩信最有利的选择,还警告倘若帮助刘邦消灭了项羽,功高盖主的韩信必将落得兔死狗喷的下场。无论在主客观上,这位可以忍受胯下之辱,非大将不受,连骗带抢做了齐王的天纵奇才都有充分的自立门户的理由,可韩信却念“汉王遇我甚厚”没有造反,还安慰自己“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西方虽有谚语“要理解恺撒,并不需要身为恺撒”,可韩信当时的想法, 除了他自己恐怕没人能理解。
后来韩信确实反了,与其说谋反,不如说被逼反。刘邦册封的八个异姓王中,有六位因为叛逆不得善终,而韩信是其中最窝囊的:英布、韩王信、臧荼三人是兵败被杀,卢绾客死于匈奴,彭越被以“反形已具”的莫须有之罪灭口,唯独韩信,想反而不敢反,最后赤手被缚于长乐宫中,竟然感叹“吾悔不用蒯通之计”——相比于多年前那个触犯军规、按罪当斩时喊出“上不欲就天下乎?何为斩壮士!”的无名小卒,今天的韩信哪里有略不世出,国士无双的气概?
仔细想来,太史公笔下的这一段历史其实充满悬疑,时间空间交代得模糊,逻辑上也站不住脚。韩信用兵可谓算无遗策,背水列阵更体现其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果决。教人不可理解的是,他很早便与钜鹿郡守陈豨约定里应外合,却直到对方起兵后才与家臣商议起假传诏书、发动囚犯袭击皇宫的计划,居然还走漏了风声。而萧何骗韩信去长乐宫庆功时,韩信明知凶多吉少,推辞一番,最后还是去了。且不说是用兵如从天降的兵仙,换做哪一个头脑清醒的人,恐怕当即砍翻萧何,拍案便反了(韩信前天夜里不是已经在谋划了么?)——当然,萧何对韩信恩重如山,韩信不会杀萧何,但这并不是韩信去长乐宫的理由。韩信为什么会去长乐宫,同样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苏轼在《留侯论》里写道“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说的就有几分像受过袴下之辱的韩信。在还一文不名的时候,韩信已经表现出所挟甚大,其志甚远。志向远大的人如果没有与之相称的能力,不过抱憾终身。才华出众的人懂得急流勇退,也能明哲保身。然而,少年时便有鸿鹄之志,才华天纵,集王侯将相于一身者,如果没有做皇帝的野心,又不愿抛开荣华富贵,就难免落得鸟尽弓藏的下场。
在《淮》的最后,太史公写下“与汉汉重,归楚楚安。三分不议,伪游可叹”的总结陈词。好一个“伪游可叹”——在那个王侯将相宁有种的年代,天赋异凛之人,一朝踏上了这条路,就不能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