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淮阴侯列传》.但为君故

  如果人在临终前,会看到自己的人生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一页页翻过,如果“萧何月下追韩信”的传说确曾发生,不知淮阴侯看到这一幕时会作何感想,而萧何看到这一页与他诓韩信入长乐宫的画面交替浮现,又会有怎样的心绪。

  《战国策》里记载豫让刺赵襄子,一句“众人遇我,众人报之。国士遇我,国士报之”青史流芳(太史公把这个故事录入《刺客列传》,感叹“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可见推崇备至)。在韩信拜将之前,项梁、项羽和刘邦都不过以众人遇韩信,唯有萧何慧眼识人,对既无出身也无战绩的一介治粟都尉以国士相遇——此番知遇之恩,比之智伯至于豫让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何欣赏韩信,究竟是出于为主求贤之公,还是发自英雄相惜之私?想必是后者居多。他向刘邦推荐韩信时说“诸将易得”,已经对随高祖斩白蛇起义的沛县同乡们大为不敬,而盛赞韩信是不世的将才,一句“可比孙吴”足见分量,何必用“国士无双”这般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措辞?如果仅仅是出于公益,以萧何的身份和城府,绝不会于人于己都如此不留余地。
  韩信于拜将当年暗度陈仓,拉开楚汉争霸的大幕。往后直到长乐宫的变故以前,无论在《萧相国世家》,《淮阴侯列传》还是《史记》的其他章节里,萧何与韩信之间都再没有任何交集。这也许是因为刘邦南拒项羽,韩信北击诸王,萧何坐镇关中,王、将、相分隔三地的缘故,不过,既然太史公可以记录韩信和刘邦间“多多益善”的对话,就没有理由不用生花妙笔为萧何与韩信交情润色。作为参照,《淮》中蒯通与韩信的几番长谈,以内容敏感而论,当世不应有第三个人知道,以词句和篇幅计,必须是经过深度加工的文学作品。反观萧何举荐韩信一节,萧何和刘邦的对话详细生动,韩信见刘邦献汉中策的篇幅还要更长,而戏文里所谓“萧何月下追韩信”一段,竟然一字未提。纵览《史记》通篇,萧何对韩信说的话,只有诳淮阴侯入宫的““虽疾,彊入贺”一句,而韩信对萧何说的话,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

  在长乐宫钟室里,韩信留下了“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的遗言。考虑到下文还有刘邦释蒯通的情节,此话应该出自韩信之口无误。不过,单从文学角度出发,为韩信安排一句类似“萧何啊萧何”的遗言——就如同凯撒叹息布鲁图一般——《淮阴侯列传》的结构会丰满许多。然而,正如本文开篇所言,且不论作为传记的《淮》是否堪称经典,作为小说的《淮》是不及格的。韩信身为主角,天赋和发迹充满疑问,在自立为王和谋反时的犹豫不合逻辑,与萧何的恩怨更让人捉摸不透。太史公有魄力把项羽塑造成力拔山兮的盖世英雄、入本纪,却把韩信的一生写得支离破碎,恐怕并非出于本意。至于这位不世出的兵仙的本来面目,早随着那一段段秦汉传奇,都湮没在历史长河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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