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山下

　　自王莽篡汉时起，孙悟空就被压在五行山下，以吃铁丸、饮铜汁度日，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有乡人听说山下压了妖猴，好奇过来探探究竟的，齐天大圣受自尊心驱使，本想把他们都一棒打死，无奈被如来的金字压帖镇住法力，动弹不得，索性装聋作哑。乡人以为这妖猴不仅本领尽失，连脑子也坏了，便渐渐少了观瞻的兴趣。

　　起初石猴还耐得住寂寞，可日子一长，实在憋得慌。终于在一个早春的清晨，一个牧童骑着黄牛从眼前悠哉经过时，满面尘灰的孙悟空唤住了那牧童。牧童没想到妖猴原来还会说人话，吓得差点儿从牛背上摔下来。好不容易定了神，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与妖猴搭上话。
　　牧童问起孙悟空的身世，齐天大圣终于打开憋了多年的话匣子，一面怒骂玉帝老儿、如来匹夫，一面滔滔不绝于大闹地府天宫的事迹。牧童又问它被压了多少年了，孙悟空说日子太久，无心计算，只听说那时候王莽“御王冠，即真天子位，定有天下之号曰新”。牧童不知道王莽是谁，遑论王莽称帝的年月，直到在乡里问过长辈，回来告诉孙悟空，它已经被压了六十多年了。王莽篡汉是大逆不道，以至被乱军所杀，首级悬于宛市。后来光武帝复兴汉室，今天依然是汉家天下。
　　孙悟空听了王莽的故事，若有所思。后来他们还经常说故事给对方听。孙悟空跟牧童讲起天上地下的神仙妖怪，绘声绘色，口若悬河；牧童则会请教乡里的老者，转述些脍炙人口的历史典故。孙悟空最爱听楚汉传奇，喜欢陈胜吴广的“王侯将相宁有种”，欣赏彭越英布这样盗贼出身而封王的苍莽英雄，听到西楚霸王的生平，也会惋惜地叹口气。
　　光阴荏苒，牧童过了放牛娃的年纪后，很少再进山找孙悟空谈天，直到有一天，他说自己要出去闯一闯，便再没回来过。孙悟空起初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可想起自己辞别菩提祖师后也没回过灵台方寸山，就没法生那牧童的气了。

　　后来的一百多年里，又有许多骑着牛的牧童从孙悟空面前经过。他们中有些聪明胆大的，可以和妖猴搭上话。孙悟空原本也愿意和他们聊，只是老故事听说许多遍也会腻，而新故事很快又都成了老故事。再有人问起自己的身世，孙悟空都敷衍说自己是个寻常妖精，因为得罪了神仙而受困于此。至于七十二变、大闹天宫云云，都略去不提。

　　一天黄昏时分，不知从哪来传来男子的哭声，哭得伤心欲绝。孙悟空定睛一看，远处的土坡旁，一辆马车的车轮陷进了坑里，而驾车的中年男子正嚎啕大哭。虽然不知道男子为什么把马车驾到这里来，哭得如此悲恸，未免太夸张。
　　孙悟空禁不止好奇，远远问男子为何故痛哭。男子循声望去，发现问话的是一只压在山下的猴子，竟然也不奇怪。他止住哭声，提了两壶酒，跳下车走来。
　　“时无径路，穷途而哭”，男子回答。
　　男子把一壶酒递给孙悟空，自己捧着另一壶夹饮夹叙。那天他们没有说故事，只谈了时无径路，穷途而哭。男子感叹天下虽大，却没有自己的立锥之处；有心报国，无奈竖子当道，不愿与之同流合污。他一直自说自话，孙悟空提的问题都坦诚以对，自己却对这只妖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而且，似乎他宁可把满腔的心里话说给一个素未平生的妖怪，也不愿向其他人透露半句。
　　到太阳下山时，男子挥袖而去。孙悟空喝干了男子赠的酒，虽算不得佳酿，但近两百年来头一回喝酒，醇香远胜过天庭的玉液琼浆。醉意阑珊中，男子的一句“君子之处域内﹐何异夫虱之处裈中”突然在脑海中浮现，孙悟空想到跳不出如来掌心的自己，隐约也体会到穷途而哭的心境。

　　时光流转，又是四百多个寒暑。东汉三国两晋南北朝，孙悟空在山下看着历史的变迁，竟然为当年在生死簿上划去自己的名字而后悔。在花果山逍遥快活的时候，固然因贪生而求长生；而今受困于五行山下，不仅看不到希望，连绝望也看不到。

　　唐贞观四年，李靖率一万精兵夜袭阴山，俘获颉利可汗，一举平定东突厥。班师经过五行山时，更其名为两界山，以为大唐与鞑靼地界之意。李靖是托塔天王托生，下凡助李世明灭隋兴唐。他听本地人说两界山下从六百年前起就压了一只妖猴，知道是那个当年让手下十万天兵天将奈何不得的泼猴。故人在凡间久别重逢，一位依然是统帅千军万马的大唐卫国公，一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落魄妖精，想到这里，李靖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那晚安营扎寨后，李靖卸了戎装，换上一身布衣，独自进山去会故人。刚出寨门不远，便有土地出来迎接。李靖问土地，孙悟空这几百年来过得如何，是否还如当年那般不可一世？土地大笑道：“天王一问便知。”

　　“妖孽，你可识得老夫？”
　　“……李……大人？”

　　后记：天庭里有传言，为了争取护送三藏赴西天取经的四个名额，不少戴罪遭贬的神仙都递了条子。孙悟空本事固然了得，从前只是区区一介弼马温，人事关系更是糟糕得令人发指——他能获得一个名额，着实引得众说纷纭。不过，考虑到陪同观世音选秀的首席助理，惠岸行者是托塔天王的二公子……什么？你说五行山的土地告老还乡了？好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二零一三年二月十六日于山景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