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零一二年,农历壬辰的新年刚过,爷爷在病房里安静地去世了。按民间流传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的俗语理解,在第七个本命年的时候,弱丧不知归的爷爷终于回到了家乡。
父母都一直瞒着爷爷去世的消息,直到自己偶然间得知而致电询问时才如实相告。他们这么做,无非是不愿让在刚开始工作没多久的我分心——儿子在冲动之下即刻启程回国、放弃了在美国的事业,那是他们所不愿看到的。其实,即使他们在第一时间里据实通知,我也不会冲动,当时自己刚从实习转正一个多月,身份还是学生签证,请一个不短的假回国,工作可能不保,返回美国的签证也有风险。不需要做什么思想斗争,自己都不会考虑回国。
正因为没有任何犹豫,我意识到虽然一向自命清高,骨子里还是一个畜生。得知消息的晚上,脑海里反反复复是杨过给杨康立碑时,“不孝子杨过”的落款。我没有见爷爷最后一面,也没有送最后一程,至今连爷爷的骨灰安置在哪也不知道。也许很多年后,当我认识到所谓事业、财富都是身外之物的时候,会因为当初的冷血和愚蠢,不辨轻重而后悔不已。那时我后悔不能在最后一刻守在爷爷身旁,就像现在后悔小时候没能更听话些,哪怕虚伪做作,能让老人家高兴就好。
依奶奶的说法,爷爷之所以是退休干部而非离休,全因参加工作时填错了表,比建国晚了几天而已(所以奶奶年纪虽比他小,反而是离休待遇)。但爷爷过世以后,父亲寄给我一些爷爷生前的材料,又和奶奶的说法有出入。无论哪一种说法是正确的,1949年或是1950年,二十一、二岁的爷爷迎着新中国的第一缕曙光走上工作岗位,就像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走进社会——初出茅庐的学生难免摔跤,爷爷开始工作时的心情也是忐忑不安的。
父亲提供的两份材料,较早一份是写于一九五一年八月的《肃反运动检查提纲》。在《提纲》的”社会关系“一节,爷爷写道
“……c、反革命分子王某某(笔者注:真实姓名略去),是我幼小时的同学,那时我们很要好,自我进学校读书后,便没有联系。解放前他曾在保安团任过短时期的文书工作,解放后在家。也曾帮助人民政府搞过征粮工作,去年夏天他参加了‘反共救国军’的反动组织,今年春向人民政府自首,现在家受人民管制。
去年他来合肥曾同我见面一次,当时我不知他参加反动组织。他用一些假进步的方式来同我谈话,并以久别作藉口要我同他合影,我也被私人感情所迷惑了,同时由于我的政治警惕性不高,便未加考虑同他合了影。后来我曾写封信把这照片寄给他,此外,我同他平时是无联系的。
当我听到说他是特务分子,思想上就背上了悔恨包袱,我为什么会同一个久别不了解的人合影呢?这件事给了我很大的教训,今后应当引为警惕。”
“社会关系”一节,爷爷提到了四位人物,其中a、b两项中的三位都是他的亲属,政治面貌也很积极,大概是加分项目;非亲属的交际里唯独列出这位反革命朋友,可谓诚惶诚恐。读罢全文,爷爷仅有的两处劣迹,一则是加入过三青团,另一则就是和这位反革命分子合了影。
现在已经无从查证所谓“假进步的方式来同我谈话”到底谈了什么,“以久别作藉口合影”是出于何种目的,“未加考虑同他合了影”到底需要怎样的考虑。可是,无论王先生做过什么,久别的老同学合一张影何过之有?为了表现自己的思想进步,就把理所应当的人和事拿出来批判,在那个年代恐怕再寻常不过。数年之后,当爷爷自己也成为被批判的对象时,不知他是否会想起这段文字。
与劣迹相对照的是思想落后,这是他的软肋。爷爷固然不曾犯下任何“坏事”,然而在那个火红的年代,没做好事便是一桩大坏事了。为什么早年没有积极参加革命?为什么解放后仍未立刻投身革命?这两个问题,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回避。
在“家庭境况”一节,爷爷写道:
“(一九三八年后的数年间,所有资财被洗劫一空,家境惨淡)……在此苦难中,父、叔等不断苦心经营,家庭经济状况始日益恢复。
抗战胜利后,家里兼营糟坊,田地转为肥沃,于是在经济上也就渐渐的活跃起来。解放前二三年,每年收支稍有盈余,此为最富裕的时期。解放后糟坊歇业,家庭生活全靠田中收入,故在经济上比以前困难,然生活水平尚高于一般中农。”
其实这便是理由了。从民国初年的“七口人,种瘠田八、九亩(其中尚有租种的)……入不敷出,负债累累”,到“及至父、叔等年纪长大,均能从事生产,每年负债较少,家境渐趋好转,后来又逐渐还清了债务,并能买进租种的田地,此后生活情况便处在自给自足的状态中”,再到“(一家上下)共十八人,自种田地九亩余,土改时划为富农,无分出或分入土地。解放前雇长工一人”。小富即安也好,政治觉悟低也罢,无论社会怎样动荡,当权的是谁、信仰的什么主义,爷爷和他的家族都顽强的生存了下来,而他们所代表的、勤劳而坚强的自耕农形象,在中国已经延续了数千年不曾中断。
可是,检查不可以这样写。必须要承认过去的自己是如何愚昧落后,和反革命朋友合了影,那是因为政治警惕低;加入了不应加入的社团,那是受了导师的骗、中了导师的毒;解放后没有及时参加革命,那是觉悟低,贪生怕死,小资产阶级思想作祟。审判了自己的过去,还要交代今天有了或者将会有怎样的进步:”……只有通过这个学习,才能澄清思想,提高认识,从而提高工作效率。自己虽不是历史复杂的人,但在这次学习中来提高自己的政治觉悟是有必要的”。
我不知道爷爷写这篇提纲时是什么心态,或者说,他的一字一句是否由衷。他也许是发自肺腑,因为经历了十几年的战乱,和平降临、百废待兴之时,幡然相信党和马克思主义实属常情。他也可能有所保留,因为自己受过良好的教育,读书明理(而且加入了三青团,理应了解三民主义),加之已经戴上富农的帽子,隐约对未来感到了不安。
不过,单就检查提纲而言,言简意赅,措辞恳切,领导读起来不会不满意。在今后的六年里,爷爷的工作可谓一帆风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