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年我遇到了一点小问题(当时以为是大问题,现在认识到学生时代的所有问题都是小问题),内心陷入矛盾的时候,读到苏轼的《留侯论》。《留》的主题是忍耐,写的是张良,在我读来字里行间却都是韩信的影子。单以忍耐论,留侯在不能忍与能忍之间经历了圯上敬履的成长,而淮阴侯在还是一个混混的时候就受过胯下之辱,表现出国士风度,可以说胜过留侯三分。
太史公和苏子瞻的文章微言大义,余韵悠远。同一段文字,读者在不同年纪、不同心境下,阅读的心得总会不同。六年前我还在象牙塔里,读《留》时作为对照翻阅了《淮阴侯列传》,很多字句不明所以。比如“与汉汉重,归楚楚安。三分不议,伪游可叹”一句,身为汉朝史官,竟然为一个汉臣没有造反而叹息,阅历有限的自己完全无法理解。
去年年底,我遇到了不大不小的问题,隐隐想起韩信的故事。首先触动自己的是韩信跳槽的经历。因为已经进入社会,在我眼里韩信最初跟随项梁,项梁兵败被杀,就好比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才开始工作公司便破产了。而后韩信投奔项羽,官至执戟郎中,如同新人又进入一家蓬勃发展的企业,得到了一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这个年轻人心比天高,稳定体面了不到两年就跳槽了,转投刘邦的创业公司,可是依然看不到希望,一年之内第二次辞职——可这一次他能到哪里去呢?天下英雄,项刘耳,二人皆非明主,公欲自立门户邪?
深谙职场规则的人也许会对这段求职之旅评点一番,但我对“职场”二字全无兴趣,只有个人的好恶而已。私以为韩信也是如此,而且他比我要固执得多。韩信在两个老板手下都干得不爽,索性撂了挑子——他是不世出的将才,却从没有自立门户的念头,一旦不干了,大概只有回家种田一条路可走。我没有韩信的傲骨,如果对两个老板都不爽,而天下又只有这两个老板可以选,我会选那个相对不那么坏的。那么,即使我有韩信的才能,也不会有一步登天的机会。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项羽坑杀二十万秦军,还有无数战死沙场的,难说这些士卒里没有才华比肩韩信者,历史没有给他们施展的机会罢了。可如果把韩信有机会归结为他比别人都固执,这个例子未免太极端,会引人至迷途。
另一点让我感慨的,是韩信放弃了与各路诸侯逐鹿中原的机会。布衣出身的淮阴侯有割据为王之志,不可谓不高远;然而太祖高皇帝在《大风歌》里所表达的情怀,却是前者想也不敢想的。中国自黄帝以降至陈胜吴广起事,布衣的极致不过出将入相,而注定与帝、王无缘。大泽乡的一声怒吼,引得群雄并起,但是连实力最强的项羽也只有富贵还乡的追求,胸怀威加海内之志者不知有几人。倘若韩信有超越秦汉时局的眼光(哪怕仅仅是听说过陈桥兵变的故事),楚汉争霸或许就变成齐楚汉三足鼎立了。在我看来,乱世会因此多持续几年,而问鼎者仍将是”不能将兵,而善将将”的汉王——不过,做一个兵败身亡的齐王,总比做一个被夷灭三族的淮阴侯荣耀得多吧。
反与不反之间也许只有一念之差,而正是这一念之差,有人黄袍加身,有人尸骨无存。六年前初读《淮》,我还不明白这一念的意义,疑惑于太史公为何感叹。而今多懂了些人情世故,重读故事,不禁也叹了口气。话说回来,韩信在我这个年纪已经指挥千军万马了,掩卷思之,真正伪游可叹的人,其实是我自己才对。